春天的狂风总是痉挛性大作,一地花瓣雨,总有伤春处。但你看,花依然一树一树在开,一树一树在绚烂。
这个时候就真恨自己对花的无知。想起来有一次和一位村人爬梯子山,老人家一路走一路说着那些花草植物的名字和特点,仿佛一山盛开的都是他的朋友。
至少我,越来越与花草植物,与自然隔离——不是隔绝,而是缺乏了解带来的隔膜。“Lens目客”系列前年出过一本《花朵与我》,穷尽各种花朵故事。其中一篇《无用而美好》,深度解析了如今因博物学沦为“无用”学科而带来的人与自然割裂的危险。用哲学语言来说,现代病就是“科学世界”与“生活世界”的脱离。“科学不是提供给人有关幸福生活的指导,而是将人本身作为局部机器归入到一个无意义的世界机组之中。而‘生活世界’强调的是普通人的主观感受,比如我们每天能够感知到的冷热、软硬、亮暗、香臭。在科学的语境中,以“观察、记录大自然”为主要内容的博物学显得不伦不类,几乎算不上是一门学科,而大概就是因为这样,它带有反抗性的“肤浅”和舒缓,才显得十分珍贵。
那么究竟什么是博物学?博物学家威尔逊曾经有过一个简单而诗意的概括:“博物学就是了解你周围的一切。它可以是从山巅眺望一片森林狭长的远景,可以是围绕在城市街道两旁的一片杂草,可以是一只鲸鱼跃出海面的剪影,也可以是浅塘里水藻上长出的茂盛原生物……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无限的活力,等着人们去探索,哪怕只有片刻。”
历经19世纪博物学的衰落和此后新博物学的兴起,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日常生活之外,观察大自然,记录大自然。有人会每天去看一朵花,看它从发芽一直到凋零,并做下详细的自然笔记。这种花的博物学在两个方向产生作用:对花而言,是客观而忠诚的记录,是不被伤害;对人而言,是寄托心性,影响生活,并进而反思人与自然的关系。
因而博物学的实践行动,某种意义上如美国重要的垮掉派作家加里·斯奈德所言,是“力图将历史与那大片荒芜的土地容纳到心里”,是一种人对自我内心的修复。斯奈德认为,人的心一旦远离了生命根源的自然环境,他的心便将硬化。在他看来,现代人的痛苦来自缺乏本土感,缺乏扎根某地的责任感,而位置感——认同从属于整体世界中的某种自然系统,意味着要和所居住的地方紧密联系,认同生物地域和那个地方所有生物间的依赖关系。
花的博物学,对艺术家的启示就更为常见,马斯蒂说:“对于那些想要看见花的人,花无处不在。……花是一种表达,或温柔,或充满生机……我有一个布满鲜花的奇美的花园,这些鲜花让我学到了最好的色彩搭配。”
梵高也热爱花,除了著名的向日葵,他还画过玫瑰、杏花、桃花和鸢尾花。梵高对花的热爱不仅仅来自对自然的好奇和倾慕,和马蒂斯一样,梵高更着迷于花朵缤纷的色彩,“我几乎什么都不画,只画花,它们能让我习惯除了灰色以外的色彩——那些粉色、清淡或明亮的绿色、淡蓝色、紫罗兰色、黄色和明艳的红色。”
明代袁宏道主张艺术之难得者唯趣,“夫趣,得之自然者深,得之学问者浅”,又道,“夫山林之人,无拘无缚,得自在度日,故虽不求趣而趣近之”,“夫年渐长,官渐高,品渐大,有身如桎,有心如棘,毛孔骨节,俱为闻见知识所缚;入理愈深,然其去趣愈远矣!”袁宏道所说的“山林之人”,不正是我此前遇到的那位梯子山下的村人么,他不知道博物学以及名目繁多的这个学那个学,他的生活本身就是博物学所期待的生活,一种像一棵树一样融入在自然系统中的生活。
花的博物学,滋养艺术,亦滋养人心。想一想我们无趣又备受限制的生活,真该走出家门,去专心致志地瞧一朵花。如《花朵与我》扉页上印的那句梅·萨藤的话:“如果一个人专心致志地瞧一朵花、一块石头、一棵树、草地、白雪、一片浮云,这时启迪性的事情便会发生。”